再见温情：第二十一章
（拍于2016年11月13日，温州大学。）
十月中旬的这个城市，郭晓岚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她曾经在这里念过将近两年的大学，而且，她这一生，最美丽、最值得记忆，同时又是最残酷、最不愿提起的事情，都发生在这个城市。是啊，这里的许多街道、许多饭店、咖啡屋、舞厅、酒店，都包容了她太多太沉的情绪，以至于当她再次来到这里，踏在坚实的土地上，看到这里熟悉而又亲切的一切，眼泪已经开始在眼睛里面闪烁了。她已经离开这里三年半的时间了，这个车站却还是当年她离开时的模样。熟悉的地下通道、熟悉的大挂钟、熟悉的检票口——只是，当时的人和故事，早已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淡忘、被稀释了。
林杰茹和黄志刚一同来车站接她。他们在检票口外面的铁栅栏那面，焦急地朝涌动的人群张望着，尽力搜寻着和记忆深处的郭晓岚相似的轮廓。他们在每一张陌生又平庸的脸上捕捉着、追忆着，不放过任何一张面孔。终于，他们几乎是同时看到了那张熟悉的容颜——郭晓岚！是的，是她！虽然她现在穿的职业女装早已不同于当年随意的牛仔裤和休闲毛衣，可她还和三年前一样美丽，依然气质非凡、年轻漂亮，只是当年飘逸的长发，已经被服帖地盘在了头上，更多了一分沉稳、一分成熟。她的面孔还像当年一样，没有过分的修饰，只是淡淡地涂了些口红，描了描眉。由于一夜的旅途，她的脸显得有些苍白，但那绝对是一张清秀的脸。他们不约而同地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努力朝她挥着手：“嗨！郭晓岚！郭晓岚！我们在这里……”
郭晓岚把旅行包挎在肩头，又把红色的小皮夹搭在手腕上，腾出一只手掏出纸巾擦了一下眼睛，之后，在栅栏里面朝林杰茹他们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是怎样的微笑啊，那里面，包含多少复杂而又辛酸的内容啊。
郭晓岚随着人流，慢慢地从检票口出来了。林杰茹上去紧紧地拥抱了她，黄志刚帮她拎着旅行包。他们不大自然的微笑着，眼泪在这两个姐妹的脸上流淌着。那一幕幕悲欢离合的往事，正在他们的心头涌动着，翻滚着。如今，林杰茹和黄志刚已经成为眷属，可郭晓岚，却早已和高风驰天各一方了。过了好一会儿，郭晓岚才开口说话了：“嗨，久违了。”
林杰茹接过话，兴奋地说道：“是啊，久违了，晓岚，见到你一切无恙，我们都为你骄傲。”要按她的性格，本来该说太高兴了非常快活呀之类的话，可是一想起郭晓岚此行的目的，她没办法真的，心里沉沉的。
“你们也很好啊。”郭晓岚看看身边的黄志刚，这个又精明又幽默的男孩子，已经成长成一个事业有成的稍胖的大男人了，“黄志刚，听说你干得不错呀，前两天我在报纸上还见到专门介绍你们公司和你的文章哩。”
“哦，呵呵，都是同事们帮忙呀。你不也干得非常出色吗，我听杰茹说你现在已经是部门经理了。”黄志刚现在已经是那家外贸公司的执行总裁了，才毕业一年多的时间，他已经完成从一个普通的经济技术合作部的职员到企业最高领导层的转变，可谓前途无量。
“我嘛，只管用心做自己的事情，能养活自己就行了。”郭晓岚随便地应承着，回头看了看林杰茹，想了一下，还是开口了，“什么时候去连云港？好像没有直达的列车吧？”
“没有。火车是到南京的，之后我们坐大巴从高速公路去连云港，我问过了，两个小时就有一趟，很方便的。我马上和杜生联系。他已经定好了去那面的车票，随时都可以出发。哦，我们已经决定了，志刚公司那面脱不开身，我陪你一起去，杜生好像也要去。要不，咱们先在我家休息一天……”
“今天有去那面的火车吗？”
“今天？哦，有，是下午四点十分的。”林杰茹看着眼前的郭晓岚，心想，看来这个郭晓岚还是没有变，她办什么事情都是这样利落。
“那我们现在就联系那个杜……什么来着？定准了之后，我们再去你家休息一下，下午我们买上点吃的，就出发。”
“那好吧。我们这就联系杜生，他现在应该在报社吧。”黄志刚把腰里的手记拿出来交给林杰茹，又转过头，很平静地对郭晓岚说着，“这个杜生是高风驰最好的朋友，以前是《经济评论》的责任编辑，现在已经是文都商报社的副总编了。哦，对了，高老师那年去那边做生意，就是他介绍的。”
“哦。是他呀。”郭晓岚隐约想起来了，当年自己的那篇论文就是发表在《经济评论》上的，但是她和这个杜生一直也没有见过面。
杜生那面的电话很快就拨通了。林杰茹和他商量好三点五十在检票口见面，就领着郭晓岚去了自己家。林杰茹和郭晓岚坐在车后坐上，是辆崭新宝石蓝色的宝马。郭晓岚系好保险带，四下打量了一回，朝正在开车发黄志刚说：“哇，还真气派呀。”
“啊，是公司的车，自己开着方便一些，省着到哪里都得带个司机。”
他们三个的话并不多，大家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矜持，而这一切，应该都是因为三年半之前的那场风波以及现在的这个始料未及的结果。
郭晓岚在她的两个老同学的家里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又稍稍休息了一会儿，黄志刚利用这段时间已经买了好多熟食和方便面，还有十几瓶杏仁露。他开车送自己的爱人和郭晓岚去了车站，杜生已经在那里了。黄志刚把他们三人送进站台，看到他们都安顿下来了，才冲他们挥挥手，走了。
林杰茹在车上给他们两个介绍了，三个人就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杜生夸奖郭晓岚的论文写得好，郭晓岚则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林杰茹和郭晓岚谈起了大学时代的事情，当然都是泛泛的谈一些愉快的往事，轻描淡写了一番。他们后来又说起了高风驰，都尽量避开什么疾病啊爱情啊之类的。杜生把自己了解到的高风驰去连云港之后的事情简单的叙述了一下，字里行间充满对他这个人的钦佩和惋惜。于是大家都不言语了，郭晓岚默默地看着窗外，眼泪又一次一次地漫了上来，她也不去理会，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后来，天已经大黑，车厢里的灯亮了起来，窗外的景物早已消失在夜幕中了，可郭晓岚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注视着窗玻璃上反映着的她惨白的脸庞，还有车厢内来回走动的嘈杂人流。最后，林杰茹实在不忍心看她这个样子，就泡了一碗方便面，把她叫过去吃，可是她什么也没说，轻轻地走到自己的铺位，慢慢地脱了鞋子，睡下了。
他们在南京赶上一趟大巴车，终于在傍晚时分到达了连云港。此刻，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呢？杜生又一次拨通了崔鹏的电话，可是那面还是没有人接听。一个星期之前，这个电话号码就已经成了毫无作用的一串数字了。它一旦不能让人们借助它的存在来沟通，它就失去了任何意义。没办法，他们只能直接打辆出租车去市医院了。杜生在崔鹏的那个电话中得知高风驰得肝癌后就转院到了这里。现在，他们的心里只有一个迫切的念头：见到高风驰。
也许，他们三个人为这样的见面，已经做了最充分的思想准备，郭晓岚更是如此。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见到那张熟悉的脸庞，那张她曾经不敢再次面对却又早晚牵挂、深深热爱的脸庞。她知道，这张脸一定被长期的疾病折磨得瘦峭不堪、惨不忍睹。她已经想象到了高风驰的模样：眼睛虽然已经变得灰暗，但是依然是那么真诚，她的出现，一定会让这双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也许还会让它流出些许眼泪。他的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但是坚毅而和善的表情肯定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脸。他顽强地和疾病做着斗争，他有着最坚强的意志和最坚韧的品质。是这种禀赋让他坚持到今天。但是，他也许无法最终战胜疾病……天啊！他今年才只有三十二岁呀！命运之神，你为何要如此残忍，如此无情啊！这个人已经因为自己的真挚爱情付出了常人无法承受的代价，他的人生历程也因此而无法挽回的改变了。他本来是一名优秀的教师，一个杰出的学生工作者，他有着最充分的理由来实现自己所有的理想。他有能力让自己成为一个教育家，思想家。可是，既然已经让这个人失去实现这一切的可能性了，为什么还要让他受到这样更加残酷更加惨烈的鞭挞！哦……高风驰，我的爱人，我生命中最信赖的人，可以让我托付终身、可以给我安全感、可以给我全部信心和勇气的人啊，是我的卤莽断送了我们的幸福！现在，这种鲁莽还带来了更为严重的后果——它甚至要夺去我爱人的宝贵的无价的生命！我们本来应该缱绻一生的呀！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爱人，现在，我在断送了你的幸福的同时，又要断送你的生命！！
……
“请问，这位大夫，住在这里的高风驰，是在哪个病房？”杜生看见挂在门上的肿瘤科医生值班室，就敲门进去问道。
“得什么病的？”那个女人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看了看他，冷淡地问了一句。看样子，这里的医生早已对这种情况适应到了麻木的程度了。
“哦，是……肝癌。”
“啊，是肝癌呀……他，这呢，高风驰，306室，4号病床。”她查看着手里的病历卡片，慢腾腾地说着，之后又把那张卡片翻过来，看了一下背面，又极不情愿地接着补充到，“他昨天晚上，死了，在太平间里，明天早晨，出殡。”
在得知高风驰住院之后，白丽华就经常来医院看望自己的前夫。高风驰的高烧再那天晚上的时候逐渐降下来一些，也清醒了许多。医生仔细地为他做了全身检查，还详细地询问了他一些问题，像什么以前得没得过乙肝丙肝血吸虫病、有没有酗酒及营养失调史。之后，医生告诉他，现在已经初步认定他的肝脏有些问题，并且引发了肺部感染。必须好好休息，而且，要增加营养。
第二天一早，医院为高风驰做了肝功能化验。上午，血常规尿常规的化验结果出来了，发现他有程度不等的贫血，尿液中的尿胆元增加，并且出现胆红素。随后，腹水检查结果也出来了，为漏出液，并呈血性。之后，医院又为高风驰做了B型超声波检查，医生会诊的结果是，肝硬化，而且已经到了失代偿期。医生抱怨起高风驰来，一般情形，肝功能由代偿期到失代偿期，是需要几个月时间的。这期间，病人会感到轻度的腹痛、消化不良、食欲不振等等，当时要是来医院，问题会很快解决的；现在，到了这个阶段，患者因腹水和胃肠积气，会感到腹胀难忍。而且，胃肠道淤血、水肿、炎症，消化吸收障碍和肠道菌群失调，这一系列问题，都会导致患者有明显的痛苦。可是高风驰为什么可以一直挺到现在才来医院呢？
医生的话深深地刺痛了白丽华和崔鹏。他们是高风驰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们也早就察觉到他的身体状况一直不是很好，但是大家都忽略了这一点。可是，谁又能预见到问题的严重性呢，大家都以为高风驰就是劳累过度，休息一下就会好起来的。而且，让他们更加难以理解的是，高风驰居然一直隐瞒着自己的病情。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叫医院尽全力治疗吧。
医院方面在治疗上倒也的确非常用心。在对付腹水的问题上，采取的措施概括的说叫做是限制水钠的摄入，增加水钠的排出。医院对高风驰实施了腹水浓缩回输。具体的讲，好像就是把腹水抽出后通过浓缩装置，将蛋白质浓缩至数十倍，之后再回输到腹腔中。这样，可以补充蛋白质、提高血浆胶体渗透压什么的，从而清除潴留的水和钠，达到减轻和消除腹水的目标。高风驰一直坚强的支持着，持续的低烧已经把他折磨得虚弱不堪了。
之后，他们给高风驰补充了各种维生素：维生素C、E及B族维生素，能有效改善肝细胞代谢、防止脂肪性变和保护肝细胞的作用；每天都要输液：10％葡萄糖液内加入维生素C、B6、氯化钾、肌苷、可溶性胰岛素，据说可以保护肝脏；同时，还用了其他一些药物，像肝泰乐、水飞蓟素片、复方氨基酸什么的。此外，医生还建议高风驰要注意休息，要吃一些富于营养、易于消化吸收、高热量、高蛋白质、维生素的食物。而且，还要禁酒和避免进食粗糙及坚锐性食物。
在这漫长的四个多月时间里，崔鹏和白丽华，他们轮流来照料着这个被病魔折磨得憔悴不堪的病人。高风驰在这期间，一直都非常配合医院的治疗，为此，他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肉体上的痛苦。而且，除此之外，精神上的痛苦也许是更加难以承受的吧，但是，他一直近乎固执地支撑着，每天，当崔鹏或是白丽华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总是打起精神，满脸都是的乐观的表情。后来，他的腹水基本上被吸收了，持续的低烧也有所好转。大家都非常开心，在白丽华憔悴的脸上，也绽放出一百多个日日夜夜从来未见的笑容。有一天，高风驰的精神好象格外好了起来，在白丽华喂他吃饭的时候，他说，要是我能闯过这一关，你还会和我复婚吗，我会全心全意地爱你的。白丽华掉下了眼泪，说到，我们其实一直在一起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可是，半个月后，一次例行检查让白丽华和崔鹏万念俱灰。那是一次甲胎蛋白测定，在这次测定中，发现高风驰的肝脏有癌变的迹象。之后，医院立刻给他进行了腹腔镜检查和CT照影，进一步确定了这个结论。而且，医生惋惜地告诉他们，这个患者的生命已经不会超过三个星期了。
这个残酷的现实，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崔鹏和白丽华的面前，他们几乎崩溃了。高风驰敏感的察觉到自己病情的严重程度——他一旦得知自己的生命很快就要终结了，反而变得异常冷静。他嘱咐白丽华，无论如何不要告诉他的家人，白丽华答应了他。之后，他还叮嘱崔鹏，这件事情不要告诉郭晓岚。崔鹏问他原因，他沉默了半天，只说出了几个字：害怕再次面对她。
但是，在最后一个星期里，高风驰突然改变了自己的主意。他想见到郭晓岚。哪怕只见上一眼。他对崔鹏交代了三件事：立刻打电话给杜生，让杜生帮助联系林杰茹——他非常清楚，如果林杰茹找不到郭晓岚，谁也没办法找到她；他需要一台手提电脑，他想写点东西；他需要一个律师，他将在崔鹏的见证下立自己的遗嘱。
对于高风驰来说，时间永远的停在了10月27日19时35分。
……
殡仪馆的停尸大厅，阴暗、诡异。那种不祥的气氛像是与生俱来的。 遵照高风驰的遗愿，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一切力求简洁、高效。五个青年人，一字排开，站在高风驰的灵柩侧面。透过有机玻璃的棺盖，可以看见高风驰冷峻、清瘦而又和善的脸。
时间到了。这具尸体，将要被烧成灰烬，把无尽的悲哀和记忆，留给他的亲人和朋友。郭晓岚站在灵柩前，浑身颤抖着，冰冷的眼泪已经顺着面颊滴淌进了她的脖子。泪水在她的脸上慢慢地下滑着，皮肤痒痒地，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擦这泪水了。一切就要终结了，所有的梦想、信念、勇气和决心。以及爱情，以及和爱情相关的种种不期而遇的经历和遭遇。
两名工作人员来推这个灵柩了。他们将送高风驰的身体走完他在尘世的最后几米路程。他们面无表情的看着这具尸体——是的，在他们的眼里，这只是一具尸体。一具和刚才、昨天、前天、上个月……见到的没有丝毫区别的尸体。而且，这意味着他们每个人将分到他们应得一两百元的小费。
郭晓岚和白丽华同时扑了上去，死死抱住了这具无足轻重的尸体。她们用力的摇晃着他、拥抱着他的身体，亲吻着他的面颊、眼睛、耳朵、嘴唇。这是曾经赢得了她们的真爱的男人。但是，他现在无法再爱别人了，他失去了那样做的能力，他已经永远的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此后，那种内心深处空落落的感觉，将伴随着她们，或长或短，或深或浅，可是，作为一种心灵的寄托，已经失去了方向。
十五分钟之后。一个特制的大撮子，把还在散发着热气的深灰白色的骨灰呈现在他们五个人面前。他们把骨灰装入一个精美的骨灰盒中，按照高风驰的遗愿，他的骨灰将被撒向海洋深处。
料理完高风驰的后事，杜生、林杰茹和郭晓岚，收拾心情，打算离开了。这天，崔鹏把郭晓岚和白丽华叫到自己身边，打开了几张对叠起来的白纸，平静地说了起来。
“高风驰离开的时候，立了一份遗嘱。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把它告知于你们。他是这样说的，‘那套我和白丽华共同生活过的房子，房子内的一切物品，包括车库，以及车库里的那辆奥迪轿车，留给我的前妻白丽华女士。感谢你陪我走完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间，因为你的缘故，我曾经非常希望自己能够早日恢复健康。我所拥有公司的股份，其中的三分之一，划到白丽华女士的名下；三分之一，划给我的父母养老之用，由我的大哥高风顺全权代理。最后，我要把剩下的三分之一股份划给我今生最爱的人，郭晓岚女士。感谢你给了我极致的快乐、幸福和感动。祝愿你永远健康、快乐。’我想补充说明的是，他所拥有的股份，你们可以选择以货币的形式提取出去，或是加盟经营我们的公司。我已经和高风驰的大哥联系过了，很快就会把现金给他汇过去。”
郭晓岚一直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望着崔鹏：“那意味着多少钱？”
“嗯，我算过了，大约是六十七万三千块钱。”